周重林原創(chuàng)首發(fā),普洱茶觀念的戰(zhàn)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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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重林原創(chuàng)首發(fā),普洱茶觀念的戰(zhàn)爭

本文節(jié)選自「云南古茶樹發(fā)展史」第二部分,主要從植物分類層面梳理普洱茶與茶的觀念。

云南境內(nèi)不斷發(fā)現(xiàn)的大茶樹,引來了植物學家的關注。1981年,中山大學教授張宏達率先完善了山茶屬分類。在張宏達之前,植物學家對茶所知甚少,學名也是極其混亂不堪。

瑞典植物學分類大神林奈(Carl von Linne)在 1753年出版的《植物種志》中,最先完成茶樹的分類,學名為Theasinensis.L,其后林奈修訂為Thea bohea與Theaviridis,意為紅茶種與綠茶種,前者有六個花瓣,后者有九個花瓣。sinensis是拉丁文中國的意思,中國有名的網(wǎng)站新浪,用的sina就出自這里,而L.就是林奈名字的縮寫。西方人一直以為紅茶是一種,綠茶是一種,直到羅伯特·福瓊從中國產(chǎn)茶一線發(fā)回報道,他們才明白紅茶、綠茶不過是工藝不同導致。

Camellia最初是用來指在日本發(fā)現(xiàn)的紅山茶,名字來自德國傳教士Georg Joseph Kamel,林奈紀念他從遠東帶回300多種植物標本。植物學之后有了茶屬(Thea)與山茶屬(Camellia)兩個“屬”。

之后植物學家吵來吵去,我們直接切入到與茶相關的部分。1844年,Masters將布魯斯兄弟1823年以來在阿薩姆發(fā)現(xiàn)的大茶樹命名為Thea Assamica Masters,意為阿薩姆茶樹。拉丁文學名是終生的,盡管后來閔天祿多次強調(diào)Assamica 并不意味著原產(chǎn)地,只是發(fā)現(xiàn)地,但植物學外的許多人還是不知就里。

1881年,O.孔茨(O.Kuntze)主張合并茶屬與山茶屬,于是他把茶命名為:Camelliasinensis(L.)O.Kuntze。1950年,日本人北村四郎(Kitamura)經(jīng)過研究后發(fā)現(xiàn),阿薩姆茶樹其實是中國茶樹的變種,隨即將阿薩姆茶樹命名為CamelliaSinensis Var Assamica(Masters)Kitamura”即“中國變種阿薩姆茶樹”。

植物學家改來改去,把自己的名字不斷加進去,導致學名越來越長,Camellia只能簡寫成“C.”。

茶(C.sinensis(L.)O.Kuntze)

我們簡要了解下植物學的分類知識,這是一門完全西式的學科。在植物分類系統(tǒng)中,茶樹屬被子植物門(Angiospermae),被子植物是植物演化的最高級形態(tài)。被子植物下分雙子葉植物綱(Dicotyledoneae),這是說開花植物的;傳統(tǒng)上,開花植物被分成兩個類別,一般稱之為“雙子葉植物”和“單子葉植物”,這些名稱主要是來自觀察雙子葉植物大多有兩個子葉,而單子葉植物大多只有一個而來。門后有綱,綱后有亞綱,有目,有科,有屬,有種。既然是人為的分類,自然借鑒了人類社會學形態(tài)的一些法則,茶分類由大到小,之后有山茶目Theales,山茶科Theaceae,山茶屬Camellia,山茶種Camellia sinensis(L.)O.Kuntze。

1958年,英國皇家植物園Robert J.Sealy教授出版了《山茶屬植物修訂》一書,把山茶屬植物分成12個組,共82個原種。其中茶組分為茶C. sinensis (L.) O. Kuntze (包括C. sinensis var. sinensis、阿薩姆茶C. sinensisvar. assamica (Masters) Kitamura 2個變種),滇緬茶C.irrawadiensis Barua,大理茶C. taliensis (W. W. Smith)Melchior,細柄茶C. gracilipes Merrill ex Sealy 和毛肋茶C. pubicosta Merrill 5種2變種。

Sealy之后,山茶屬的分類完全由中國人完成,最著名的兩位是張宏達與閔天祿。

1981年,張宏達(1914—2016年)在其所著的《山茶屬植物的系統(tǒng)研究》一書中,把山茶屬分為4個亞屬,19個組,198個原種。此后他又在1982年再次增加了一個種。1984年張宏達的分類英文版由美國Timber Press出版。隨著中國許多原生山茶原種的發(fā)現(xiàn),1996年張宏達再次調(diào)整了山茶亞屬。1998年《中國植物志》第49卷第三分冊出版,張宏達又一次修訂了山茶屬,列出4個亞屬,18個組,238個原種。昆明植物研究所閔天祿研究員在1992年至1999年數(shù)次修訂山茶屬的基礎上,2000年出版了《世界山茶屬的研究》,他把山茶屬訂正為2個亞屬,14個組,119個原種。

本文僅在C.sinensis O.ktze 模式下進行山茶屬進行討論。茶組定義的原種是,花多為白色,腋生,花柄長而粗壯,葉片可制茶葉。張宏達分類系統(tǒng)中本茶組共有32個原種,其中30個分布中國。閔天祿對這組改動非常大,只保留了12個原種。張宏達將普洱茶與茶視為兩個并列的種,而閔天祿則認為茶種有四個變種,普洱茶、茶、德宏茶與白毛茶。在處理“大理茶”時,早在1992年閔天祿便把張宏達1981分類的五柱茶、五苞茶、昌寧茶以及滇緬茶都統(tǒng)歸入大理茶,1998年張宏達強調(diào)說,本原種茶含有咖啡因,而滇緬茶不含咖啡因,二者不能混為一談。

其他組的不同意見,閔天祿與張宏達從1992年開始還有數(shù)次交鋒,戰(zhàn)場分別是《云南植物研究》和《中山大學學報》,有興趣的可以自行查閱。

山茶屬有著極大的經(jīng)濟價值,而茶又是世界著名飲料,值得爭一爭。

隨后大家發(fā)現(xiàn),張宏達把中國變種阿薩姆茶CamelliaSinensis Var Assamica(Masters)Kitamura(1950)已經(jīng)改名為Camellia Assamica(Mast)Chang,即我們現(xiàn)在通常說的“普洱茶樹”,這個chang 就是張宏達本人。至此,大眾能喝到的茶就被植物學家分為兩種:CamelliaSinensis(L.)O.KTZE和Camellia Assamica(Mast)Chang。


楊建坤繪制

普洱茶大熱的時候,許多人把張宏達此舉當做愛國主義表現(xiàn),普洱茶主要的消費地廣州大報《廣州日報》親切地把張宏達稱為“普洱茶之父”,張宏達的傳記作者也認同此點。張宏達因為《山茶屬植物的系統(tǒng)研究》獲得國家科委科學進步獎二等獎。而張宏達參編的《中國植物志》,則獲得了中國國家最高榮譽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,里面有一卷專門講山茶屬。

據(jù)張宏達的弟子葉創(chuàng)興統(tǒng)計,在分類領域,張宏達對17個科進行過研究,但投入精力最多、研究最精到,產(chǎn)生最多成果的,還是山茶科。在這個科中,他建立了3個新屬,命名了217個新種[1]

張宏達

現(xiàn)在的英漢辭典里,Assamica對應就是普洱茶。

張宏達說的普洱茶是什么?

大喬木,高達16米,胸徑90厘米,嫩枝有微毛,頂芽有白柔毛。葉薄革質(zhì),橢區(qū)形,長8—14厘米,寬3.5—7.5厘米,先端銳尖,基部楔形,上面干后褐綠色,略有光澤,下面淺綠色,中肋上有柔毛,其余被短柔毛,老葉變禿;側(cè)脈8—9對,在上面明顯在下面突起,網(wǎng)脈在上下兩面均能見,邊緣有細鋸齒,葉柄5—7毫米,被柔毛。花腋生直徑2.5—3厘米,花柄長6—8毫米,被柔毛。苞片2,早落。萼片5,近圓形,長3—4毫米,外面無毛。花瓣6—7片,倒卵形,長1—1.8厘米,無毛。雄蕊長8—10毫米離生,無毛。子房3室,被茸毛;花柱長8毫米,先端3裂。蒴果扁三角球形,直徑約2厘米,3爿開,果爿厚1—1.5毫米。種子每室1個,近圓形,直徑1厘米。

那么,張宏達是否就是第一個把Assamica命名成普洱茶的人呢?并非如此。

據(jù)劉宏飛考證,植物學家陳嶸(1888—1971年)在其1937年出版的《中國樹木分類學》一書的山茶屬一章中就已經(jīng)很明確的把阿薩姆茶(Var. assamica )撰名為 “普洱茶”:普洱茶(植物學名詞審查本)T.sinensis,var.assamica,Pierre.(T.assamca,Mast.)葉長橢圓狀披針形,先端澗尖。花一至四朵;萼片內(nèi)部平滑無毛;花瓣七至九片;花柱僅頂端分離。張?zhí)旄#?910—2017年)也在1945年編著的《茶作學·上冊》(油印本)中,亦有所記載。[2]

中國植物學的奠基人胡先骕(1894—1968年)在《種子植物分類學講義》里,同樣把assamica稱為普洱茶,所以這可以說是植物學家的共識了。

我們可以把張宏達、閔天祿等學者的努力看作是進軍世界學術話語權的一種努力,今天看來他們已經(jīng)大獲全勝。還有其他語種的人對山茶屬提出過異議嗎?沒有!在茶領域就更是如此。張宏達教授發(fā)現(xiàn)的可可茶,已經(jīng)被開發(fā)運用。

2018年、2019年這兩年間我們數(shù)次去拜訪閔天祿先生,本意是去尋找“古茶樹”的觀念史,可是他聽我們說了古茶樹與古樹茶的現(xiàn)狀后,也是大大地吃驚,我們的“古”也太新了些。太近了反而看不清,事實也是如此,我們經(jīng)歷了普洱茶的高歌猛進,可誰有能說自己了解一切是如何發(fā)生又如何覆滅與再生?

我在這里梳理茶的觀念史,無非就是想從智者那里尋找到陸羽所說的那種“有助神思”的東西。

閔天祿

張宏達書里接受了閔天祿的一些批評,而閔天祿也是非常贊同張宏達許多觀點。把assamica 命名成普洱茶這事,閔天祿也是贊同的。主要是理由是,他遍訪英國各大標本館的標本記錄,并沒有找到印度阿薩姆有發(fā)現(xiàn)野生普洱茶的記錄,現(xiàn)在反而是云南大量發(fā)現(xiàn)野生茶。但閔天祿還是不贊同普洱茶獨立成一個茶種,從大量的標本研究中,其營養(yǎng)體及花和果的特征與原變種相似,他還是主張普洱茶是茶的變種。

植物學家之間各有分類的標準與原則,盡管后來也有許多人也加入到這場植物學上分類運動,但創(chuàng)建體系何等難?大部分人不過是貢獻了某些說法而已。就目前來說,完成體系構建并獲得廣為傳播的,只有張宏達與閔天祿的兩大系統(tǒng)。

1994年,湖南農(nóng)業(yè)大學陳興琰(1911—2001年)教授主編出版了《茶樹原產(chǎn)地:云南》,除了對張宏達與閔天祿的山茶屬分類做了較為詳細的評述外,還對茶樹起源提出了很大膽的猜想。核心還是回到云南茶樹種質(zhì)資源研究上,特別值得一提的是,書里還專門開辟了章節(jié)來介紹云南特有的茶俗,從茶樹到茶俗,是茶文化的重要飛躍。引述傳統(tǒng)史料來講茶,是一大傳統(tǒng)。但大規(guī)模引入茶俗,還是第一次,這也在某種意義上開啟了云南講茶的傳統(tǒng)。

這與參編者主要是云南人有關,《茶樹原產(chǎn)地:云南》副主編有云南農(nóng)業(yè)大學張芳賜教授,云南省茶葉進出口公司王樹文等人,在編寫人的名單里,我還發(fā)現(xiàn)了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是中國工程院院士的劉仲華教授

后來,中國農(nóng)業(yè)科學院茶葉研究所研究員陳亮(1967—)等從茶樹種間形態(tài)(主要是花器官)上的差異,又兼顧分類學和生物學種的特點,將茶組植物分為大廠茶C. tachangensis F.C. Zhang、厚軸茶C.crassicolumna Chang、大理茶C. taliensis (W. W. Smith)Melchior、禿房茶C. gymnogyna Chang 和茶C. sinensis (L.) O. Kuntze 5個種,其中茶又包含阿薩姆茶C.sinensis var. assamica (Masters)Kitamura和白毛茶C. sinensisvar. pubilimba Chang 2個變種。

野生大茶樹主要屬于大廠茶、厚軸茶、大理茶和禿房茶;栽培型茶樹主要屬于茶、阿薩姆茶、白毛茶等。

植物學家之間的戰(zhàn)爭,從來都沒有停歇過,比的還是誰的話語權大。在新物種越來越少發(fā)現(xiàn)的前提下,植物分類學已然式微。當我們說普洱茶種的時候,大部分就是說生產(chǎn)層面上的品種(Variety),而不是C.sinensis O.ktze模式下的茶種。也許決定未來的,還是那些養(yǎng)在茶樹圃的茶種。現(xiàn)在在云南獲得廣泛種植的云抗10號,就是其歷經(jīng)風寒的考驗。

1981—1984年,中國農(nóng)科院茶葉研究所在云南省61個縣市考察收集410份各類資源。1990年,在浙江和云南分別建立了“國家種質(zhì)杭州茶樹圃”和“國家種質(zhì)勐海茶樹分圃”,用于保存中小葉茶和大葉茶資源,是世界上保存茶樹資源類型最多、遺傳多樣性水平最豐富的茶樹種質(zhì)資源平臺。杭州茶樹圃累計保存茶樹種質(zhì)資源2296份,包括山茶科山茶屬茶組植物的5個種(厚軸茶、大廠茶、大理茶、禿房茶、茶)和2個變種(白毛茶、阿薩姆茶),此外還保存了24份山茶屬近緣植物。勐海茶樹分圃累計保存了1199份茶樹資源,包括野生資源244份,栽培資源953份,過渡型資源2 份,此外還保存了27份山茶屬近緣植物和4份遠緣植物[3]。

這些年出版的一些茶書,對茶樹的命名已經(jīng)泛濫到毫無節(jié)制的地步。

大體來說,植物人只注重茶樹形態(tài)上的區(qū)分,這些年分類也引入了遺傳學的一些知識。但總體來說不太講口感,比如說到巴達大茶樹,植物人會說到花果葉,但茶人必然會講到口感如何。

在很長時間里,對茶樹有研究興趣的機構,也不外乎像中山大學這樣有植物學或茶學背景的大學、利益密切的茶葉進出口公司、農(nóng)科院旗下的茶葉研究所以及科學院旗下的植物研究所。

對茶的追尋,有些是學者的個人興趣,有些出于教學任務,有些是承擔尋找優(yōu)質(zhì)種質(zhì)資源。然而有些人,是使命,他們終其一生都在追尋著茶的祖國。比如,吳覺農(nóng)。

[1]李劍 . 張曉紅.此生情懷寄樹草:張宏達傳.北京上海: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。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.2013
[2]劉宏飛,陳嶸:命名普洱茶種第一人,https://mp.weixin.qq.com/s/7jnms3iPfUxGtqrTu6-qtQ
[3]陳杰丹,馬春雷,陳亮.我國茶樹種質(zhì)資源研究40年.中國茶葉,2019,41(6):1-5
來源:茶業(yè)復興
文:周重林
圖:部分來源于網(wǎng)絡
編輯:李姝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