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常地,當趙應(yīng)仙他們將茶葉等貨物運到拉薩等地交割完畢,準備好運回云南的貨物往回返時,已是深秋時節(jié)。山上早已是白雪皚皚,穿越山端埡口和一些高海拔地段的道路已為冰雪覆蓋,有時碰到嚴酷的寒流,連洶涌的怒江都會凍上。趙應(yīng)仙就曾經(jīng)歷過那天寒地凍的痛苦,用他的原話說:“凍得老實難受啊!”
有一次,晚上仍然是開亮露營,睡到半夜渾身生疼,被凍醒過來,“怎么這么冷呢?”把手從氈毯里伸出來一摸,才知道外面完全凍起冰來。趙應(yīng)仙覺得連自己的骨髓都凍成冰了。原來有水流下來,就把氈毯都凍在了地上。于是一動都不敢動,也動彈不得,一動就會把衣服和氆氌弄斷裂了。一直要等到天亮太陽出來,溫度上升了,人才能從氈窩里慢慢挪出來。
就是這樣的露宿,使得趙應(yīng)仙老人落下了嚴重的風濕病痛,到老了以后,這病痛給了他最大的痛苦,遇到天冷下雨什么的,連腰都直不起來。
在那冰天雪地之中,人受罪,牲口的日子也不好過。它們再強壯,也挨不起那份凍,所以趕馬人在晚上給騾馬卸掉馱子后,不再讓它們光著身子,要給它們扎上墊子,怕它們挨凍受涼。而且冬天百草凋敝,一片荒涼,只有那些富有經(jīng)驗的老騾子能夠用蹄子刨開厚厚的積雪,找到一些草根啃啃。有時實在沒得吃的,地皮上什么東西都沒有了,那些騾馬連趕馬人墊的蓋的氈子都會扯去嚼吃。趕馬人還得把皮條好好藏起來,否則那些饑餓的騾馬也會把皮條都嚼吃掉。
路過村寨的時候,馬幫就跟“主人家”買一些干草喂牲口。那些干草是藏族主人家在夏天草好時,到高山草場上割來備好的,一條條像辮子一樣編在一起,儲存起來賣給回程的馬幫。
有時雪太厚,騾馬無法行走,就要請藏族的牦牛出動,踩出一條路來,然后馬幫再跟著走。結(jié)冰的路上很滑,但那些騾馬居然也能走得過來。而且,當時走的人很多,路總是踩得很明顯,不至于掉到雪窩里或懸崖下。
回來的時候,因為騾馬沒有吃的,馬幫就是一天天埋頭趕路,一點都不能耽擱,不像去的時候,等于是一邊放牧騾馬一邊走,盡量讓騾馬保持肉膘和耐力。回程時一天差不多要趕百十里路。否則一碰到大雪封山,就回不了家了。最主要的是,回來的馬幫很多,騾馬找不到吃的,即使要買都買不到馬料馬草,所以無論如何都要盡快趕回來,有時甚至還要走夜路。那些騾馬都能走夜路,人也只有跟著走。所以就有摔下懸崖的,人和騾馬都有,而且這樣的事情還經(jīng)常遇到。見到這樣的事后,都會讓趙應(yīng)仙他們心驚肉跳好幾天。
有時騾馬走得比人還快,尤其是快要到麗江的時候。騾馬們都知道只要回到麗江,它們就能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,主人自會買草料來喂,有時它們還可以到附近的山上找吃的。
從拉薩返回麗江,大約需要兩個月時間,有時候也會走到70天。70天怎么著也能走回來了。往西藏去的時候卻要三個月,有時也會走到100天左右,如果趕緊一點,三個月不到一點也可以趕到拉薩。
翻上鐵架山,終于,玉龍雪山出現(xiàn)在眼前,拉市海出現(xiàn)在眼前,麗江壩出現(xiàn)在眼前,離家已經(jīng)半年多的趕馬人熱淚盈眶,心頭更是熱乎乎的。有人又忍不住唱了起來:
趕馬出門回家轉(zhuǎn),
一天翻過九重山。
牦牛尾巴紅艷艷,
栗色頭騾頸上拴。
馬蹄生風銅鈴聲脆,
回家路上馬兒心也歡。
在遠離家鄉(xiāng)的百里外,
我聞到了故土的芳香;
在遠離親人的九山外,
我見到了爹媽親切的面龐。
我的聲音慢慢嘶啞了,
八個馬鈴伴隨我的歌唱,
飄向幽深的山谷,
飛到可愛的故鄉(xiāng)。
這一路終于又走了過來。各種各樣的艱難困苦都過來了,腿腳還在自己身上,腦袋還在自己肩上,這一切是多么的不易啊!
回到麗江后,趙應(yīng)仙他們照例要到財神爺像前燒個香,對能夠找錢回來表示謝意。商號的老板照例要請所有回來的人大吃一頓,慶賀一番,慶賀大家和騾馬都能平安歸來,也慶賀他們自己有錢賺了。對表現(xiàn)好的馬鍋頭和馬腳子,老板也會給一些獎勵,給多給少,就看老板的心意。
這樣,一筆還是有些可觀的錢在麗江壩子里等著馬鍋頭和馬腳子他們?nèi)ヮI(lǐng)取。他們終于可以看到那筆錢了。而這一切的代價是那么的高。盡管一馱貨物運到拉薩可以有十倍的利潤,再把一馱貨物運回麗江又有一筆利潤,但這是以極大的風險和人們難以想象的艱苦換來的,還得以一年的時間為代價。這跟現(xiàn)在的經(jīng)濟運作是同樣的,利潤越大,風險也越大。用馬幫們當年的話來說,利害利害,有利就有害,利小害就小,利大害也大。有些馬幫回到麗江,連一半的騾馬都沒剩下,有的把自己的命都丟在了路上。碰到發(fā)大水,沖掉就沖掉了;碰到泥石流,埋掉就埋掉了;碰到豺狼虎豹咬死了牲口,也只有哭天搶地一場;更不用說土匪強盜的襲擊。
像鶴慶恒盛公,他們最興旺的時候,商號約有200匹騾馬,但從1942年到1945年抗戰(zhàn)結(jié)束,他們收手不再做這條路的生意的時候,騾馬僅剩下30來匹。三年半的時間,200匹騾馬只幸存下百分之十五。其他商號和馬幫的情況也大致如此,有的甚至更糟。
趙老先生認為,這是各人的運氣和命,不能勉強。有的人什么倒霉事都會碰上,弄得兩手空空,負債累累,甚至賠上了命;有的什么事都沒有,順順當當回來了,去拿那一份利潤或工錢。我覺得這不僅僅是運氣的問題,而是這條路實在太過遙遠太過艱險。
回首往事,趙老先生只是認為自己的命還好,自己的運氣也還好。雖然沒發(fā)什么財,但也沒損失什么,平平安安走了回來。他并不以為自己有多大的本事,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。
要是在十年前,我也許完全不同意趙老先生的觀點。但只要在茶馬古道上走過,你就明白,除掉自己的努力,除掉自己的本事,除掉馬幫的精神,那些不可知、難以把握的因素實在太多了,人能支配駕馭的畢竟有限。
原文發(fā)表于2010年6月25日《云南政協(xié)報》5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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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李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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