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“安瀾”吃茶的顧客大多是本街上擔二分公事的有臉面的人物,因此它經(jīng)常成為街坊上的議事場所。街坊鄰里間有什么糾紛,總愛說:“走!到‘安瀾’講理去!”遂由雙方當事人出面,約請一位街坊上的頭面人物擔任仲裁,等茶博士把茶葉一發(fā)起,雙方當事人就分別陳述事情經(jīng)過,然后由仲裁人評判是非曲直。如果哪家理虧,茶錢就由哪家開了。正所謂:一張桌子四只腳,說得脫來走得脫?!獎⒄駡?/p>
這是一個老成都人關于西御街安瀾茶館的回憶,記敘了這個茶館作為社區(qū)中心的角色。人們將茶館作為解決爭端和糾紛之地,稱“吃講茶”或“茶館講理”,不需要政府或官員的介入,反映了強烈的社會自治的觀念和廣泛的實踐。這個傳統(tǒng)產(chǎn)生于中華帝國時期,那時國家權力很少深入到地方社區(qū)和鄰里?!俺灾v茶”成為一個普遍的工具,給地方精英一個極好的機會在地方社區(qū)建立他們的影響和主導權。袍哥是茶館的常客,他們甚至把茶館作為公口,“吃講茶”的活動經(jīng)常有他們的參與。
在成都,作為公共空間的茶館成了袍哥的碼頭或公口。從一定意義上講,袍哥促進了茶館的繁榮,因為他們不僅自己開辦了不少茶館,而且還為很多茶館提供保護,再加上他們以茶館為據(jù)點,在那里聯(lián)絡、聚集和開會,給茶館帶來可觀的客源。雖然人們知道袍哥是一個非法組織,但大多數(shù)茶客并不在意。那些需要袍哥保護的普通人,通過堂倌或其他茶客,在茶館里很容易便能與袍哥建立聯(lián)系。因此茶館也使袍哥的社會影響得到擴展,茶館成為袍哥社會網(wǎng)絡的一個重要部分。學者習慣于稱袍哥為“秘密會社”,但實際上這個組織在相當長時期,特別是在民國后期,在四川幾乎都是公開活動的。
袍哥在茶館里的活動形成了獨特的語言和行為,“擺茶碗陣”便是他們經(jīng)常使用的聯(lián)絡方法。這種秘密語言是一種非常有效的把本組織成員與他人區(qū)別開來的工具,與此同時也促進了袍哥成員的身份認同。
當一個袍哥進入另一公口勢力范圍時,必須拜碼頭,那么“擺茶碗陣”便是拜碼頭的必要儀式。這個儀式中的“陣”顯然是來自古代戰(zhàn)場上軍隊的陣勢,借用這個字顯示了當袍哥在茶桌上用茶碗進行對話時,猶如戰(zhàn)場上的廝殺,是生死的力量角逐。袍哥把秘密社會的活動帶到這樣的公共空間,使茶館的社會角色更為復雜。但對一般民眾來說,茶館是一個令人充滿好奇的地方,他們的活動也為人們增加不少話題,添了幾分興奮,使日常生活多了一些色彩。
袍哥為何喜歡以茶館為基地
哥老會在四川稱袍哥,社會動亂給了這個秘密社會組織擴大勢力和影響以極好的機會。雖然袍哥在清代即被禁止,但他們在茶館、煙館、飯館以及戲園等公共場所都很活躍。晚清制定的《清查窩賭、燒香結(jié)盟、傳習邪教規(guī)則》稱:警察如果發(fā)現(xiàn)任何三五成群、著怪服、表情兇惡、有暴力傾向者,必須截住盤查。這種描述告訴我們當局是如何辨別袍哥成員的。辛亥革命中袍哥與四川保路同志會及保路同志軍合作,得以公開活動,但革命后又成為非法組織。不過,盡管政府進行控制和打擊,但他們的勢力仍繼續(xù)擴大。在成都地區(qū)特別是成都附近的小場鎮(zhèn),袍哥控制了地方社會,經(jīng)常以茶鋪、酒館、旅店作為其活動的公口,這些地方亦成為地方社區(qū)非官方的權力中心。這些組織也從事非法交易,諸如鴉片走私、賭博等。
作為一個秘密社會組織,人們可能會以為袍哥情愿選擇比較隱秘的地方進行活動,但實際上恰恰相反。大多數(shù)袍哥把碼頭設在熙熙攘攘的茶館里,甚至不少茶館就是袍哥開辦,他們把茶館作為一個理想的活動場所。人們經(jīng)常可見茶館外掛有牌子或燈籠,上書“某某社”或“某某公口”,這必是一個袍哥碼頭無疑。袍哥在茶館或其他地方建立公口,各公口都有自己的勢力范圍,其視某地段為自己的“碼頭”,并承擔維持那一地區(qū)公共安定、化解沖突以及保護經(jīng)濟利益等職責。
為什么袍哥喜歡以茶館為基地呢?第一,政府從來就沒有能力對茶館進行全面控制,即使制定了不少禁止袍哥的規(guī)則,也未能認真執(zhí)行。第二,茶館是袍哥聚會和社會交往最方便的地方。第三,只要袍哥不給當局惹麻煩,政府和警察實際上對袍哥活動采取睜只眼閉只眼的態(tài)度。第四,雖然茶館是公共場所,但熱鬧的氣氛、三教九流的混雜可能更有利于秘密活動,在一個擁擠的茶館里,袍哥的接頭反而不大引人注意,他們更覺得安全。第五,在公共空間進行與同黨的聯(lián)系,策劃各種秘密行動,如果事情暴露,也不容易使家人受到牽連。
袍哥組織是非法的,而且也經(jīng)常從事非法活動。例如,袍哥在安樂寺茶社走私黃金、白銀、美元、香煙等,在正娛花園及白玫瑰、紫羅蘭等茶館進行金條交易,槍支、彈藥、鴉片走私則在品香、槐蔭、宜園、魏家祠、葛園等茶館進行。地方當局意識到茶館作為其活動中心的重要性,不時采取措施,試圖割斷茶館與袍哥的聯(lián)系。民國初年,警察要求各茶館簽署具結(jié),保證不與哥老會及土匪來往。據(jù)檔案記錄,共有二百多家茶館簽署,以下是倣隨園的具結(jié)書:“具切結(jié),民何倣隨,今于臺前為切結(jié)事,緣民在會場開設倣隨園,并無容留哥匪秘密集合栽培弟兄申登上復情事,如違甘究,中間不虛,切結(jié)是實。中華民國三年三月×日虔民倣隨園。”
袍哥成為茶館最經(jīng)常的保護傘
嚴酷的政治和社會環(huán)境使袍哥發(fā)展了自己獨特的動作和語言,當任何一個袍哥成員進入茶館時,堂倌從其動作、端茶的姿勢很快便能辨認其身份。在江湖上的袍哥都持有“紅飛黑片”,即他們的身份證明。袍哥在茶館中的聯(lián)系又稱之為“亮底”。如果是緊急重要的信件,上面打洞,還貼有一片雞毛。
老茶客李英說,成都郊區(qū)的茶館幾乎都是袍哥的碼頭,這可能有些夸張,但也反映了茶館與袍哥關系密切的社會現(xiàn)實。袍哥利用茶館開展各種活動,袍哥的“龍頭大爺”在茶館召開會議、舉行儀式、歡迎訪客、懲罰違規(guī)的成員等,在中元節(jié)、團圓會、關帝會等都有慶?;顒印4送?,有的公口每三五天召集成員在茶館議事,由于提供免費茶水,因此參加者踴躍,此活動稱為“茶哨”。據(jù)一個老茶客的描述,第一泉是袍哥一個支部的公口,每天從早到晚總是顧客盈門,煙霧繚繞。每當一個重要人物進入,大家都向他點頭哈腰打招呼,一邊向堂倌大叫為他付茶錢,有時還為此爭執(zhí)起來。不過,堂倌知道應該收誰的錢,不會得罪任何人,一切都會很快回復原樣,咳嗽、聊天、叫茶的聲音,與瓜子、花生、香煙等小販的叫賣聲,此起彼伏,響成一片。
作為小生意者,茶館經(jīng)理人經(jīng)常成為地痞流氓和其他地方惡勢力欺辱的對象,他們或不付茶錢,或“借”桌椅不還,或損壞器具,擾亂生意,甚至導致茶館關門。因此,茶館力圖尋求保護,不論是官員、警察、軍人還是袍哥,都可以是他們依附的對象。在民國時期,袍哥成為茶館最經(jīng)常的保護傘。除那些由袍哥開辦的茶館,大多數(shù)茶館主人加入袍哥以求得安寧。作為回報,他們不斷宴請保護人并送禮、提供免費茶水等。例如華華茶廳為袍哥和特務專撥一筆費用,以免受他們以及地痞和小偷的騷擾。不過,有的茶館不會有這樣的麻煩,因為它們有權勢人物作為后臺,如那些在春煕路的大茶館多是由軍官、政客、特務所開辦的。
1940年代,袍哥的影響達到最高峰,其勢力擴展到政府、警察甚至軍隊里,以至于地方當局有時也得讓他們?nèi)?,與其建立互助的關系。一個調(diào)查顯示,在所知地址的119個袍哥公口中,有36個明確是在茶館里,其他只是注明在某某街,可能它們大多也以茶館為總部。同期另一個資料顯示,1949年成都有176個袍哥總社和支社,其中許多公口沒有明確的地址,但所知有地址者,72個在茶館。在各大街小巷的茶館里,到處可見他們的公口,一般認為90%的袍哥以茶館為碼頭。有時,一個茶館可以作為幾個袍哥支社的公口。例如,新南門外的一家茶館是群益總社第四和第五支社的公口。四支社有一百多個軍人,以楊森部下的一個團長為頭目,而五支社則有上百個特務。
袍哥在茶館中溝通的主要形式
嚴酷的政治和社會環(huán)境使袍哥形成一套獨特的規(guī)則和行為方式,這對其生存和發(fā)展都至關重要。創(chuàng)造他們自己的黑話,以及一整套秘密聯(lián)絡的方式,便是其組織擴張的重要手段。在19世紀,W.斯坦通(William Stanton)調(diào)查并記錄了秘密會社成員間拜見和盤問的具體方式:“有時盤問使用律詩,但經(jīng)常并不把詩吟全,僅一兩個字,便會其意?!彼固雇ㄟ€描繪了各式各樣的盤查方法,例如“放置、遞交茶杯、煙桿、鴉片煙槍等,互相觀察其動作”?!皵[茶碗陣”便是袍哥在茶館中溝通的一個主要形式。
如果一個袍哥成員同當?shù)嘏鄹缡最I在一家茶館會面,他進入茶館后,找一張空桌坐下。茶端上來后,他并不著急喝,而是把茶蓋斜放在茶托上,不吭一聲地坐著,表示等著什么人。從其姿勢,堂倌便知道他可能是袍哥成員,便裝著不經(jīng)意地問道:“從遠方來?”于是造訪者報出姓名、公口,而“熟悉袍哥這種程序”的茶館老板則報告給管事,管事出來“向那位避難者盤問各種問題,回答必須恰當,用詞準確。如果他證明他冒犯了政府法令(即哥老會同道),管事便將收留他,或給他提供盤纏、衣物等,使他能夠到達另一目的地”。晚清反滿運動興起,也為袍哥擴展實力提供了新的機會。在此過程中,各公口間的交往日益增多。對于袍哥來說,特殊聯(lián)系方式對他們的活動特別是反清活動,變得十分重要。
有關“茶碗陣”的許多詩都表達了反清復明的意識,從清初其組織成立到辛亥革命爆發(fā)這個長期的歷史階段,這種意識和目標始終存在于這個組織之中。即使是辛亥革命之后,雖然清廷已經(jīng)覆沒,但那些“擺茶碗陣”的反清詩句,仍然被沿襲下來。加入袍哥的幫會成員,必須從他們的經(jīng)典文獻《海底》中,熟悉這一整套程序?!安柰腙嚒鼻ё?nèi)f化,許多是用于聯(lián)絡和判斷來者身份及資歷的。主人可以把茶碗擺成各種陣式,而來訪者則必須有能力進行回應,并以暗語或吟詩作答。如果主人想測試來人的身份,他先來個“木楊陣”:茶杯兩只,一在盤內(nèi),一在盤外。飲者必須將盤外之茶移入盤內(nèi),再捧杯相請,并吟詩曰:“木楊城里是乾坤,結(jié)義全憑一點洪。今日義兄來考問,莫把洪英當外人。”他也可能擺一個“雙龍陣”,即兩杯相對,來者則誦道:“雙龍戲水喜洋洋,好比韓信訪張良。今日兄弟來相會,暫把此茶作商量?!比绻粋€袍哥到異地尋求援助,他會擺一個“單鞭陣”,即一茶杯對一茶壺,能助一臂之力者,主人則飲其茶,反之則把茶倒掉,再傾茶飲之。其詩云:“單刀獨馬走天涯,受盡塵埃到此來。變化金龍逢太吉,保主登基坐禪臺?!?/p>
擺茶碗陣與反清復明
“擺茶碗陣”、吟誦相對應的詩,表達了袍哥的思想、價值觀、信仰和道德準則。他們的許多思想來自流行小說、地方戲、傳奇故事等。例如“雙龍陣”所提到的幫助漢高祖劉邦打天下的韓信和張良的故事,便家喻戶曉。還有不少詩涉及龍,袍哥用龍來表達其力量和政治抱負,這也反映了他們與傳統(tǒng)文化的關系,把自己視為龍的傳人。袍哥認為他們是漢的遺族,自然便同龍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在中國,龍代表一種征服的力量和精神,能彰揚正義,鏟除邪惡,這與袍哥的信仰相符,或許有助于使他們反清大業(yè)的正統(tǒng)化。袍哥中地位最高的決策者,也稱為“龍頭”或“龍頭大爺”。
特殊的生存環(huán)境和社會地位,以及與國家力量長期腥風血雨的搏斗,使袍哥形成了崇拜暴力的傾向,迷信通過暴力可以解決問題。因此他們的語言和詩中有許多與暴力有關。例如“寶劍陣”稱:“七星寶劍擺當中,鐵面無情逞英雄。傳斬英雄千千萬,不妨洪家半毫分?!彼麄冞€相信超自然力,因此大眾宗教在他們的溝通儀式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。他們的信仰往往無一定之規(guī),經(jīng)常是佛道雜陳,如“生克陣”宣稱:“金木水火土五行,法力如來五行真。位臺能知天文事,可算湖海一高明。”五行概念來自道家,而如來卻是佛主。從根本上來講,袍哥力圖吸收各種對他們有用的東西,包括各種宗教。他們也經(jīng)常借用歷史來為自己的事業(yè)服務。“六國陣”便是依據(jù)戰(zhàn)國時代蘇秦游說六國聯(lián)合抗秦的歷史:“說合六國是蘇秦,六國封相天下聞。位臺江湖都游到,你我洪家會詩文?!迸鄹绨烟K秦視為英雄,因為他合縱各國的能力,是他們所求之不得的。
這些詩更多的是表達“反清復明”的思想。在所謂的“忠心義氣茶”中,有三個茶杯,一滿一半一干,來訪者應將那半杯飲之,并曰:“我亦不就干,我亦不就滿。我本心中漢,持起飲杯盞。”雖然這里的“滿”表面上是說茶水,卻暗指“滿清”。在“五魁茶”的詩中,闡明了類似的思想:“反斗窮原蓋舊時,清人強占我京畿。復回天下尊師順,明月中興起義人?!泵烤湓姷牡谝粋€字連在一起,便是袍哥長期的“反清復明”的宗旨。還有“轉(zhuǎn)清明茶”,茶擺好后,若要飲,則需說“復明滅清”,詩曰:“江山開基本是洪,五湖四海共一宗。殺絕滿洲西韃子,洪家兄弟保真龍?!痹凇耙积堦嚒钡脑娭?,表達了同樣的宗旨:“一朵蓮花在盆中,端記蓮花洗牙唇。一口吞下大清國,吐出青煙萬丈虹?!?/p>
同時,袍哥也在酒店、飯館中舉行類似的儀式,也伴隨吟詩的過程,酒杯和飯碗取代了茶碗。如果一個袍哥在酒席上,見一只筷子放在碗面上,他可用三個手指拿起筷子,然后吟道:“單手使金槍,手執(zhí)是雙锏。打破你城池,救出我真主?!比绻娢逋氩藬[成梅花形,中間一碗被蓋住,他便詩曰:“四方疆土盡歸明,唯有中央未滅清。未必忠良分疆土,兄弟齊心盡反清?!比绻粋€袍哥請來者抽煙,他把煙筒扔給客人,客人用雙手接住后誦詩:“雙手抱住一條龍,如今到來扶明公。莫說此槍無用處,反清復明第一功。”雖然推翻清王朝是其自清初建立以來一貫的宗旨,但直到辛亥革命袍哥才有機會施展抱負,他們在這場革命中扮演了重要角色。
除了“擺茶碗陣”和吟詩外,袍哥也用手勢,即使“對面不相識、不相交一言之人,賴一舉手之微,即知其為自己弟兄,而發(fā)生‘生死與共’之義氣”。據(jù)稱手勢是“百千萬變”,不像隱語可以寫出,而“必須親為傳授,親為指點”。例如關于“五行”是如此表示的:兩腳并攏,雙手在頭頂相交,代表“金”字;站立,雙手在腹部交叉,代表“木”字;蹲下,雙手放在膝蓋上,代表“土”字;馬步,雙手舉至耳,手心向上,代表“火”字;馬步,雙手叉在腰部,代表“水”字。如果說隱語受標準語言和行業(yè)語言影響的話,那么肢體語言則是由秘密社會自行發(fā)明的,充分反映了其采用各種手段進行溝通聯(lián)絡、生存以及開展各種活動的能力。
來源:茶貴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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